【喻黄】过暑

黄少天高二那年暑假又被父母赶去了乡下的外公外婆家。 

外公外婆住在江门市的海边,老式结构的木房,潮汐一刻不停地从窗外漏进房间。黄少天小时候经常过去玩,念书之后也偶尔去过几次,但像这么长时间地住一个暑假,还是第一次。

外公外婆行中医,与银针白罐走了半生,算得上远近闻名。黄少天记得小时候搬家随父母去广州,外公摸着他的头说老胳膊老腿早就习惯这里了,要他好好念书,记得放假来玩。

他就像电影里小男主人公一样抱着狗趴在后车窗,看见外公外婆的老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,大眼睛啪嗒啪嗒地掉眼泪。

但小孩子是善忘的动物,没几个月他就把珍藏的乔丹海报贴在了新房门上。父母倒时不时还会抽空回去,一年两个假期加起来也要有两周在江门渡过,削弱了被时间疏远的岁月。

今年他是一个人回去的,家里搬迁装修的房就快交了,正逢父亲要去香港借调两个月,租房到期,便把他打发回了老家,和母亲一起去了香港,美名其曰让外公外婆帮忙看管一下。

绿皮火车扯得阳光漫漫绵长,金灿灿打在他胳膊上。黄少天轻车熟路地跳下火车站,转了两趟汽车,从村口拎着包沿着路小跑到了家门口。

“外公,外婆!”他唰地拉开门,喊了两声。老人们不知是耳背还是出诊了,房间里静悄悄。黄少天把背包丢在玄关口,三步并做两步爬上二楼,拧开自己房门。

房门的另一边不止是刷白的墙和夹在哄哄老式空调下的海潮声,还有一个黑头发白衣服的少年,背对着他坐在窗口,回过头,乌黑的眼睛眨了眨。

黄少天也愣了愣,退半步看看门板,又探头进来,皱着眉满脸不高兴地盯着对方:“你是谁啊?”

 

外公外婆的医馆开在家里,除了平日附近居民腰背肩痛上门之外,偶尔也有一些长期疗养的病患。

“文州比你早来半个月,我们就让他先住在你房间了。反正你们也差不多大。”外婆笑眯眯地端来一盘橘子,摸了摸黄少天的头,“谁叫你来也不打个招呼,还把人欺负一顿,记得道歉。”

“是我不对。”那个叫喻文州的少年温和地笑着说,“鸠占鹊巢先,少天生气也应该。”

话说完又转过头对着他,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像海风般柔和:“自我介绍一下吧,喻文州。”

他伸出的手细长干净,刚刚抽开的筋骨上有平滑而鲜明的投影。黄少天吃了外婆一记眼风,不情不愿地握上去:“黄少天。”

 

对于喻文州的不喜欢黄少天给出的理由有很多种,除了突然出现占他房间睡他床之外,还包括外公外婆时不时挂在嘴边的“你看看人家文州……”,和对方莫名其妙就直呼其名的自来熟。

他与喻文州连作息都凑不到一块去——通常黄少天醒来,喻文州已经吃完早饭坐在楼下向海的露台上看书;而喻文州接受治疗的时间也恰当他去街另一头的球场打球,或下海冲浪的时段。

黄少天身上有阳光纯粹的味道,被夏日拥抱过后浅麦色的皮肤和呼朋唤友的本能。但乡下日子寡淡冗长,过了才一周新鲜感就被消耗殆尽,海每天都是那样,篮球村里小孩技术不过硬,打比赛人头凑不痛快。外公外婆每天看的电视频道转来转去也就十个台,鱼虾吃到吐。黄少天大字躺在地板上滚了两圈,突然想起被独自抛下时父母遗留的那台笔记本电脑,挣扎地爬回房间。

喻文州早就在他回来当天搬下楼,虽然外公外婆挽留许久。他笑着说住书房比较方便拿书的时候,黄少天在他的评语里加了一点点还算识相的正分。

老房子不隔音不隔光只隔wifi,黄少天在二楼捣鼓半天没连上游戏,只好嘴上叼着桃子,把笔记本搬到一楼客厅茶几上。

喻文州刚扎完针,就坐在他几步远的露台。见他下来抬了抬头,继续安静地看书。海鸟从他们侧影的远处尖啸飞过,黄少天在游戏里杀了一圈,又跑去挑战高难度任务。

好友里玩得好的都不在,他拉了两个boss,发现有人埋伏,啧了一声,手指翻飞。软桃的汁水淌到下巴,正要紧的关头,半边果实脱离控制,眼看要往下掉。黄少天咬了两口没接住,倒是被另一只手接住了。

“往5号点走。”喻文州捏着桃核塞回黄少天嘴里,“进林之前下三点陷阱,等技能CD。”

黄少天眉一挑,咬着桃呜呜两声,手下倒是按着他说的操作拉风筝地跑了。

两人一说一打,很快甩了追兵打掉了boss,装备爆了一地。黄少天终于能腾出手,三下五除二啃完桃:“行啊,看不出来技术不错。”

“还好吧,”喻文州说,“操作差你一点。”

黄少天来了兴致:“嘿爆出橙装了啊!今天手气真好,唉你哪个区的上线组队再来一局,我帮你也打一个别跟我客气,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帮我我也帮你呗,没电脑上我的。”

喻文州笑了笑,起身去书房拿了一台新电脑:“我不经常玩,你要是手痒了就拿我的打吧。”

这可比黄少天那台一步三卡的机子好多了,他挠挠头:“行,有时间我双开带你。”

喻文州却指了指下巴:“这里……”

“嗯?”黄少天用手摸两把,隔壁探过一只温凉的指尖,把那滴桃汁抹了去。

“是我江浙的姑姑寄来的蟠桃。”黄少天舔了一圈嘴,“甜得很。”

喻文州的手指按在嘴角也舔了舔:“是很甜。”

 

外婆话说得不错,他们同龄大,要熟起来也不过是半晌太阳从头顶挪到右手边的时光。

晚饭时黄少天已经把椅子挪到喻文州旁边,看他垂着头帮忙摆碗,挂在椅子上甩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。

老式风扇在白炽灯下打了一圈圈阴影,外婆收碗后摇头叹气:“我家这个仔……好的地方不少,就是吵。”

“又在文州面前讲我坏话!”黄少天钻进厨房做了个鬼脸,把喻文州推出去,“走了走了不陪这个老太太,我们去海边捡蟹。”

同喻文州混熟时间像被按了快进,黄少天暑假第三周才想起来没写作业,被外婆禁了电脑。他把书本摊开一桌,人滚到露台边,仰头看着那个正剥他蟠桃吃的叛徒:“我也没见你写作业,外婆为什么不罚你啊?”

喻文州剥开半个堵住黄少天的嘴:“因为我写完了。”

“#¥%?!”黄少天翻身跳起来,“快快快,借我抄!”

“不借。”喻文州干脆地说。

“靠,还是不是哥们儿?!昨天帮你打武器的友谊呢喻文州!”

喻文州笑着没说话,慢吞吞把手上半颗桃啃掉了。

病人忌讳颇多,喻文州不能随便吃东西、不能着凉、不能这个不能那个。黄少天带他出门时总要灌满一耳朵老人叮嘱,他不耐烦嗯嗯啊啊地应下,满脸写着转头就忘,却一条不曾疏忽。

喻文州不能下水,就陪他在海岸线踩水,浪打上来顺走黄少天脚下的泥沙,小螃蟹从他脚趾间钻出来。

他们捡了一竹筐的圆石贝壳,沉到外公的鱼缸底。黄少天下海的时候,喻文州就找一座礁岩坐着等他,他从海浪间翻起吐出水花,可以看到喻文州铺满阳光的身影,衬衫下的胳膊白无颜色。黄少天半张脸沉下水咕噜噜冒了几个泡泡,一个浪头打来,把他连人带板推上岸。

 

八月最热那天,外公出诊去了,外婆帮另一个病人在小间里走罐,隔着两个房门喊黄少天:“吃完冰下来,帮文州收一下针!”

黄少天关上电脑,蹬蹬蹬蹬下楼梯,嘴里咬着冰棍棍儿推开书房房门。

喻文州行针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,手长脚长的大男生趴在临时支起的行军床上——也不知道他晚上是怎么睡着也掉不下来的——腰间搭了一条手巾,背上细细密密立着银针,随着呼吸不起眼地起伏,如同过风的林。

黄少天蹲下来看他,喻文州眼睛闭着,似乎是睡着了。他转了一圈,轻手轻脚找到垃圾桶扔了木棍,扯湿巾擦干净手,再转回去,发现对方睁开眼正在看他。

“你没睡着啊?”黄少天取了针筒走过去。

“到时间了吗?”

“嗯。”他含糊地应了两声。

“少天帮我?”喻文州又问。

“干嘛?”黄少天抱胸,“不信我的技术啊?好歹我也是黄大夫他嫡长孙……”

“你来吧。”他说,“我当然信你。”

黄少天记得外婆说过,针灸下时要快准,拔也得手脚麻利,他不是第一次替人取针,但看着喻文州柔软的皮肉被轻轻拉起时,胸腔不知哪里也像被针尖点过。

大概是他生得的确很白,细看背上已经留下不少细小的血点。黄少天拿手指按了按,趴着那人抖了一下,居然躲开。

“疼?”黄少天也不知道为什么,小声地问他。

喻文州摇头:“……痒。”

“哦。”他不再动手动脚,三下五除二拔掉针,毛巾铺开盖在喻文州后背。

“说起来我还没问过,”黄少天把针筒放到桌上,“你生的什么病啊?”

喻文州也坐起来,垂着眼:“不算大问题,水土不服的小毛病。”

黄少天哦了一声,手上没事做,拉了把椅子坐下。喻文州缓过来从床上坐起,捡起衬衫套上身。

因为要每日行针,他没跟黄少天再去海边。现在看起来白归白,该有的线条一点也没有少。少年人薄韧的肌肉覆在肋骨之上,也叫午后的光盖了一层浅金色。

黄少天干咳了两下,才发现自己从耳根到脸颊烧得厉害。

喉咙干裂,桌上只有半杯没喝完的水,被他囫囵吞掉。

 

喻文州走的那天镇上下了小雨,遥远的茶山上爬起层层白雾,从山顶飘忽忽地泻下来。黄少天撑伞陪喻文州拖着行李走到汽车站。破旧的老伞遮不住他们两人的肩膀,各自打湿了一半。

他比黄少天早来两周,满打满算也住了大半个暑假,是时候回去了。但黄少天不知怎么的就是不痛快,情绪像远处山头的雾,无依无凭又满满当当地装了胸腔。

在喻文州离开之前,他曾经做过两次场景相同的梦。充盈的午后金光铺陈的书房里,少年人拉开的手臂筋肉、白色衬衫下明晃晃的轮廓剪成碎乱的倒影。两次梦的内容不大相同。第一次喻文州只是坐在床边,看着他微笑;第二次则好像说了几句话,醒来后却一点也不记得。

这两个梦直接导致他看到喻文州真人时落荒而逃的生物本能,却到底没挨过贪恋本人的朦胧欲望。

汽车站一天只有两班,他们立在木雕的站牌下等。伞举得久了,黄少天一分神,积挂许久的水珠就哗啦啦往脚边倒。喻文州捏着他的手抬回原处,指尖顶进他的掌心:“我来吧。”

“不用。”他头也没回,感觉那些指尖从他手心里退开,又柔软地把他包裹。

怎么回去的黄少天是记不得了,外婆多瞄了他几眼:“怎么失魂落魄的,舍不得文州走啊?不是你嫌弃人家睡你床的时候啦。”

也许就是喻文州睡了那张床,才有机会下蛊。黄少天一头扎进去——一个多月,什么味道都散了。只有喻文州上车前说的那句话异常清晰。

他收了伞,隔着薄薄雨雾柔软湿漉地看着黄少天:“别担心,故事还没有说完。”

黄少天第二天爬起床,才看见抽屉里的暑假作业,喻文州和他的整齐并排摆在了一起。

 

9月初,黄少天搬进装修好的新家,班主任在微信群通知学校和附近的另一所终于合并,旧校舍搬空,留给新开的初中部学弟学妹。

开学典礼在市体育馆搞了煞有介事的交接典礼,最后一个环节由两校学生代表上台说话。黄少天盯着一个熟悉的后脑勺,差点从翻转的椅面上滚下来。

两边的同学听他嘴里念念叨叨讲着:“靠,怪不得知道我暑假作业答案。”

广州的暑热还没有过去,季风带着潮湿的水汽吹到窗下。喻文州学校新校舍采光很好,阔叶榕的树影投掷在墙边。他从教学楼的拐角走过,黄少天打扶手上滑下来,恰好堵住去路。

少年得意洋洋地单手按在墙上,举着一打作业本:“你还有什么话没交代?”

喻文州不紧不慢地拔起他的手放在肩膀,纠正姿势。另一只手搂过腰,垂下头正好抵住黄少天的鼻尖。

“看你打算先说哪一件了。”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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