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修在傍晚时分回到了他最近暂住的小镇酒馆。
他所停留的小镇离都城都非常近，人丁兴旺，是往来旅人和商人们的必经之地。酒馆坐落在市集的中心，老板娘陈果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，远近闻名。
每到了晚上，人们都会成群结伙地涌进来，把不大的酒馆塞的满满当当。大家不分你我地喝酒聊天，讨论地里收成和城里的新政策，偶尔碰到外乡人问问旅途上到见闻传说和八卦，调剂生活。
叶修也同其他的过路客一样在一个很稀松平常的日子来到镇上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。他在陈果的小酒馆坐了半天，帮她阻止了一场酒后闹事，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兴欣酒馆的新保镖。
陈果纯粹是出于随手拯救失业男青年的想法收留叶修的。在她看来，叶修是一个身无分文的旅人，需要一份临时的稳定工作，陈果感谢他的出手相助，于是好心地提供了他一次机会。
好在叶修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洒脱，对于陈果开出的条件薪酬一概不挑，包吃包住就行，分外好养。
陈果让他负责守夜和打杂，间或处理一些无理取闹的醉汉。叶修总是懒懒散散的，但意外地能打。两三下就能把那些酒鬼分开扔出去，过程不忘收酒钱，动作行云流水举重若轻，令围观的陈果顿时油然生出一种值回票价的感觉。
门铃摇响，陈果抬头，看见是叶修回来松了一口气，继续端着五六杯啤酒在吵杂的人群里穿梭往返。
“哟。”叶修不紧不慢凑过去打了个招呼，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酒杯。
“谢了。”陈果松开手，“你的事儿办完了？”
今天白天叶修请了半天假出门，现在才回来。
“哦，是啊。”叶修笑了一下，把啤酒放在点单的客人桌上。
陈果点了点头，没再追问。店里忙得应顾不暇，她转身去了下一桌点单。
叶修也没帮多久，第一波人群离开酒馆后，他跟陈果打了声招呼就钻进自己的储物间去了。平时这个点他都窝在屋子里睡觉，除了酒馆闹事，陈果不会喊他起来，直到后半夜酒店打烊。
储物间在酒馆地下，清理掉大半杂物之后也只有一张床和转身的空间。好在隔了几层门板听不见外面吵闹声。房间里没有窗户，叶修随手打了个响指，一簇小火苗从他指尖升起，飘飘扬扬落在烛台上，照亮了一小片空间。
“真是麻烦，我也很久没做梦了啊。”他嘴里嘟囔了两句，掐灭了烟头躺上床，“不知道还灵不灵。”
他从口袋里拿出那颗红色的水晶球，在空中抛了两下，然后把它放在枕头边。
喻文州说的没错，这是一把通往梦境的钥匙，很多年前他和别人一起制造的，没想到居然还能有重见天日的时候。
叶修颇有些感慨，他侧了侧身，一只手盖在水晶球上轻轻敲了一下。
水晶球从内部发出一声轻响，像柔和的水波流溢，卷着烛光在空气里轻轻地震了一下。
叶修笑了笑，他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睡意包裹，很快进入了梦乡。
睁开眼的感觉让人有点不知所处。
叶修坐起来，这是一间质朴的房间，比他的储物间大不少，微风从白色的窗帘间送进来。他顺手摸了摸口袋，嗯有烟，真是个体贴的梦境。
他拿出一根叼在嘴里，手指啪啪打了两下响指——什么都没有。
这里禁魔法？叶修开始不爽了，房间里空荡荡的连个柜子也没有。给烟不给火，人干事？
他唰地拉开窗帘，双手一撑跳了出去。
窗外是一大片花圃，正赶上蔷薇绽放的季节，灿烂的各色玫瑰铺了满地。叶修落地的时候鞋尖钩上几株花藤，他轻巧地跳了两步，落在花丛中的小径上。
花圃很大，有点一眼望不到边。叶修放松地沿着路向前走，好像他对这条小路有多么熟悉似的，脚下没有丝毫犹豫。
很快他的视线里出现另外一个人，背对着他蹲在几株花花草草前面，肩上扛着一把银色的伞，质地特别，伞尖散发着锐利的光。那人却毫不在意地把双手搭在伞上，晃晃悠悠地哼着歌。
叶修走过去，抬脚就踹。
那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，瞬间跳开倒退几步：“哎哎，怎么打人啊！”
“哟，不装啦。”叶修一脸玩味地看着他。
“你走路都不带声响，谁知道你来了啊。”那人义正言辞地反驳。
他手里同样夹着一根烟，叶修伸手：“火借我。”
“多年不见，你就想对我说这个？”那人把烟递过去，“老叶我心碎了啊。”
“你好啊。”叶修头也不抬专心点火。
“有点诚意好不好？”
“特地在我的梦境里禁魔法，你显然比我有诚意多了。”叶修吐出一口烟，烟雾随着他的呼吸吐出体外，遮住了那人的眉眼，又很快散开了。
“苏沐秋。”叶修说，“我活了二十多年就没见过你这么无聊的人。”
“谁让我神机妙算来着。”苏沐秋笑着说，“你看，我就说过，总有一天你会来梦里找我。”
“嗯。”叶修伸手，“伞给我吧。”
苏沐秋抱着伞摇头：“我说老叶啊，太势力眼儿会泡不到妹子你懂不懂？”
“呵。”叶修笑了起来，“老光棍儿还笑话别人呢。”
“我有人格魅力。”苏沐秋眨眨眼，顺势蹲在花圃的一旁，“你急什么，这么难得的机会，陪我说会儿话呗。”
叶修很意外地没有嘴炮他，而是也学着苏沐秋的姿势蹲在他旁边：“聊什么啊？”
“唉，我们多久没见了？”
“嗯……”叶修吐着烟数数，“快十年了吧。”
“这么久？”苏沐秋惊讶地转头看了他一眼，“咱俩这水晶球弄出来才多少年？”
“早一年而已。”叶修说，“之前你不是搞千机伞呢么？”
“是啊，我那么跨时代的发明居然被你嫌弃。”苏沐秋嘴上愤愤不平，脸上倒是一点生气的样子也看不出来，“现在后悔了吧。”
“那会儿不适合。”叶修的解释很简单。
“那现在就适合了？”
“反正也不会更不适合了。”
“看不出来你混得这么惨啊。”苏沐秋盯着他上下打量，“怎么，打架打输了？老陶坑你了？”
“哥什么时候打架输过。”叶修一点没有不好意思，“一点破事儿而已。”
“一点破事儿就把你弄成这个样儿啊。”苏沐秋托着下巴笑，“老叶你越活越回去了。”
“嗯，我是还年轻。”
“得了吧。”苏沐秋捶了他一下，“唉，从头来过而已，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“是啊。”叶修伸了个懒腰，“从头来过而已。”
他看着自己手里的烟，梦境里的烟是抽不完的，这是他们十几年前设计的魔法空间。苏沐秋把他的武器放到了这里，而叶修则用自己的梦境投射作为看守，只有通过水晶球能抵达这里。
并且只有他可以。
梦境里的投射是叶修思维凝结的产物，他像极了苏沐秋本人，抬手眉间的一举一动。不过也没有人比叶修更清楚，那是存在于他脑海里的苏沐秋而已。
真正的苏沐秋在很久很久的十年前已经离开了。
“怎么样，要不要打一把？”他的梦境投射不会怀疑自己，他抱着自己的千机伞，随意地对叶修比划了几下，“赢了东西就给你。”
“真的要打？”叶修也站起来，“破坏四周花花草草的多不好。”
“没事儿。”苏沐秋大手一挥，“反正不是我种的。”
“……”叶修叹了口气，“好吧。”
“那我倒计时了：三、二、一……”
“我投降。”苏沐秋刚把伞撑开，叶修就立刻举起双手认输。
“喂你玩儿我？”
“没啊。”叶修摊开手，“我没有武器，你又禁了魔法，打个毛线。打地鼠吗？”
“也可以啊。”苏沐秋大言不惭。
“去你的。”叶修笑骂，“别恃强凌弱了，赶紧把东西给我吧，我忙得很。”
“这么要紧？”
“嗯。”
苏沐秋似乎还有什么想说，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。
“好吧。”他耸耸肩，收起了伞向前走了两步，放到叶修的手里。
他松开手的一瞬间，四周的空气无声地震动起来，穹顶裂成一片片，像水晶片一样层层脱落。玫瑰碎成了玻璃渣，旋转着消散在空气中，黑色的浓雾大面积涌上来，吞噬四周。
那速度迅速又安静，像极了一个世界在崩塌。
苏沐秋和叶修都没有动。苏沐秋左右看了看：“你早料到会这样嘛。”
“嗯。”叶修看着他。
这个梦境是一次性的。叶修拿到了千机伞，它就走到了尽头。
“你猜到了？”
“那当然。”苏沐秋一点没有吃惊的样子，“我是谁啊。倒是你，不打算再回来了？”
“不会了。”
“那很好。”苏沐秋笑起来，“老叶你可要加油啊。”
“那还用得着你说嘛。”
苏沐秋对他挥了挥手，后退一步，玫瑰花的碎片包围了他，像是要把他也卷进那片黑色风暴当中。
直到他完全消失不见，叶修才闭上眼睛。黑色是吞噬一切的洪流，他很快被带走。
再次睁开眼，还是兴欣酒馆那个小储物间。
这个梦没有丝毫恢复精神的功效，相反做完还挺累人的。叶修平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。
烛台上的火苗依然活泼勤奋地附在灯芯上播撒光芒，它的燃烧方法与普通的火苗不同，没有任何温度，所以烛台也不会被烧熔化。
现实里的烟是可以好好抽完一根的。叶修掏出口袋里的烟盒，又抽了一根含在嘴里，右手轻轻地打了个响指。
另一簇火苗从他之剑蹿起。
也没有魔法屏蔽。
世界真美好，他把那根烟含在嘴角，心里如是想。
刚刚临走前叶修没有向他道别，因为无论是他还是投射的那个苏沐秋都很清楚，梦境过后就是再也不会见了。
他右手指尖轻轻动了动。
手边的魔法水晶球不知何时消失不见，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材质特殊的银色大伞，和梦境里的那把一模一样，横在他的身体旁边。
他拍了拍伞身，慢慢笑起来。
“不过重头开始罢了。”
END
